一到街上賣風鈴的這樣的五月的長雨季節，高杉君的事又不復排遣地浮現出來了。那個在腦海中淡淡的褪了色的破碎的風鈴，一想起來便是哀傷，而想到高杉君，則更是深切的哀傷了。


遇見高杉君是在冰雪剛剛融化的早春，聽聞他前一年得了結核，然而回家修養不到半年便跑了出來。記得在老家見到他時還只是憔悴，而現在則更瘦削得不成樣子了。他笑笑說想拜托我給他尋一處住處，我那時正住在八町堀一間只有兩層樓房的小屋里，便騰出二樓一個閑置的房間來給他。

我為了倒幕的活動而經常四處奔走，不在家的時候，高杉君便一個人靜靜地呆在屋子里做他的學問，或者也照著浮世繪畫些畫兒。閑暇之時也會稍微打理一下很是疏荒的庭院，幾乎從不到屋外去。晚上若我在，則會過來我的房間與我閑談，偶爾也拿出三味線彈。年輕時很喜歡彈唱的，染病后被咳嗽壞了嗓子，便只能彈而不能唱了。

對于我所秉持的倒幕的激進態度，高杉君一向是不贊同的。現在想起來，這大約一半是由于身體不好的緣故吧，那個時候的高杉君，其實極少是心緒舒暢的，但在我面前則總會面帶笑容。我因為和高杉君在倒幕問題上的理念的不同，借著倒幕事態發展不順的煩躁心緒，不顧其病體而與他激烈地沖突的這樣的事，是時常有的。而因對身為革命派的他所抱的偏見，在心里暗斥他“孱頭”，有意輕視他而不屑他為尊攘同志的事，也是曾有過的。而對于他在維新戰斗中所付出的辛勤和苦勞，則是忘卻一樣地閉口不談。每每這樣的事，高杉君總是默默地承受下來。他就像那擱在陰暗角落的蒼黑瓦盆中開得萎敗的質樸的花，寂寞卻依然總是微笑著。

高杉君的病時好時壞地撐持著，那日漸消瘦下去的兩頰和深陷的青黑的眼窩，還有半夜隔著單薄的壁板傳來的從胸腔內深深迸出的咳聲，即便在我也終究是隨著日子的延移而漸漸麻木了去。

進入五月的連綿不斷的雨日的時節，高杉君忽地病得起不了身，勸他去求醫時他且說無妨的，只讓我這樣靜靜地休息著，日內便會好。這樣地一次次拖延。有時候勉強地起了來說覺得全無大礙了，整齊地疊好了被褥過來幫我整理那幾乎快被書簡淹沒的案頭。對于這樣的高杉君，并無一句感謝的話語，只是覺得理所當然地繼續著倒幕的計劃，繼續與他起爭執，對于他摒棄暗殺采取革命的提議，也繼續地嗤之以鼻。

一日出門時高杉君突然拉住我說想要我捎個風鈴回來，傍晚回來時，我將從附近攤販上買得的一個印了淺碎的紫色小花圖案的風鈴交給高杉君。他像孩子一樣欣喜地接過來，掛在正對著庭院的堂屋的廊下，此后經常看到他坐在廊下，一邊聽風鈴細小清澈的聲音一邊安靜地看書。

正是這樣青且綿延的小雨接連下著的一天，我從一早開始就躲在房間里寫著送去各方的信箋，高杉君則靠著對面的墻壁將散落一地的書冊分門別類地歸類。透過格子窗向外望去，窗前黑漆的屋檐下掛著的蛛網上沾著極細的水滴，那可以稀疏地兜住的小雨，穿過網的縫隙不絕地綿綿地降下。

從后邊可以望得到的冬青樹上，一個蜘蛛沿了絲下到池面上來了，并且在水面上結了網。我便說，人家說蜘蛛下到水面來結網，必定有誰將要遠行了。高杉君聽了淡淡地笑道，這樣的事，哪會是真的呢。然后便下到院子里去了。

到了下午，忽然抬頭時，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變成了純青的天空。久違的淺黃的活潑的日影，正柔和地射在地面小小的積水上。庭院里長得很茂密的綠色的梧桐的樹蔭下，一個小黃雀，像是對于這許久未見的日光感到很好奇，很覺歡喜地從這枝飛到那枝地專心游戲著。

高杉君走上樓來，說難得天晴了，覺得很舒爽，想出去外面走走。我很快地答應了，他便帶了孩童一樣天真的笑容出了門去。我伏案繼續寫我的書信。

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屋頂上曬著的日腳已經漸漸變成傍晚的薄蔭了，高杉君終究沒有回來。我有點擔心，便停了筆走下樓去，正好碰見剛回來的高杉君。他手上拎著那個風鈴，稍微一動就發出輕微的呤呤的聲音，臉色有些灰暗。我問，是什么地方啊，去了那么久。他用了哭泣一般的聲音說，桂啊，不知怎么了，回來的路上好像呼吸被堵住了一樣，好難受呢。這樣說著的同時，他就往我身上倒了下來。一松手，風鈴落地了，碎裂成了兩半。

我趕緊扶住他說那么就去醫生那里看看吧，他說不用，或許是今天走累了，休息一下便好。我便扶著他回屋里去，一面給他拿出被褥來鋪好。他只說了句真是麻煩你——便突然跌倒在被褥上，同時猛地咯出一口血來。

我當時的無比的驚駭，直到現在想起來仍是清晰。在那驚駭中忘了該做什么，只是擁抱似的輕撫著那劇烈起伏的背脊。高杉君把臉蒙在被中發出難受的嗚咽似的聲音，抱歉，給你把棉被弄臟了。我趕緊說你且靜靜地睡著吧，棉被那東西有什么要緊。我只說了這幾句話，眼角便含了淚。他斷斷續續地悶哼著，桂，我真不想這么快啊，等不到那天了……說到這里便氣絕一般地昏迷了過去。

這一夜我靜坐地守在高杉君的枕邊。看著他閉了無力的眼，漸漸地變成微細的氣息的蒼白的睡眠。過了夜半我也毫不合眼，想著天明了高杉君會怎樣的事。這時候過去和高杉君一起的種種情景忽地交織重疊了上來，幻象一樣地在眼前飛速掠過。

夜漸深了，被角上那口血跡已經發黑凝固，枕頭旁邊，那個破碎的風鈴和藥瓶終夜地并排地擺著。


風鈴的聲音，什么時候想起來都是哀傷的。而想到高杉君，則更是深切的哀傷了。